山河不會忘記你——給父親陳潭秋的回信

新華社武漢6月18日電  題：山河不會忘記你——給父親陳潭秋的回信

記者唐衛(wèi)彬、李鵬翔、徐海波

“爹娘啊，爹娘啊，什么時候才能歡聚在一堂？”

北京蓮花池旁一座公寓里，一首《松花江上》悲壯的旋律縈繞在走道間。

一位耄耋老人手捧信件，閉目哼唱，聲音哽咽，眼眶濕潤。

這位93歲的老人名叫陳鵠，是中共一大代表陳潭秋和烈士徐全直的長子。5歲那年，父親的一封托孤信將他托付給湖北老家的外婆，從此他日夜期盼著“父親的聲音”。

88年后的今天，陳鵠給父親寫下一封跨越時空的回信：當年您夙夜期盼的國富民強，如今山河猶在，國泰民安，人民安居樂業(yè)，一片欣欣向榮。這盛世繁華，正如你所愿。山河不會忘記你，大地不會忘記你，因為你曾在這里灑下一片深情。

拼版照片：上圖為1927年，反動派燒毀陳潭秋黃岡老家的房子，僅留下一個石門框（資料照片）；下圖為湖北黃岡陳潭秋故居紀念館（2021年攝）。新華社發(fā)

“苦人”陳潭秋，舐犢情深的托孤信

“我始終是萍蹤浪跡、行止不定的人，幾年來為生活南北奔馳，今天不知明天在哪里。這樣的生活，小孩子終成大累，所以決心將兩個孩子送托外家撫養(yǎng)去了。”

陳潭秋，中國共產(chǎn)黨的創(chuàng)始人之一。1933年2月，由于形勢日益吃緊，中共中央臨時政治局被迫由上海向中央蘇區(qū)轉移。陳潭秋時任中共江蘇省委秘書長，受組織安排將赴中央蘇區(qū)工作。臨行前，他給在湖北老家的三哥、六哥寫了一封托孤信。

自這封信后，陳鵠再也沒有見過父親陳潭秋。“當時共產(chǎn)黨人的孩子沒有辦法自己帶，只能送給他人撫養(yǎng)。交給自己的親人還好，很多是送給老鄉(xiāng)，一輩子也沒有找到。”陳鵠說，總有人問我，父母是不是舍小家為大家。在我心里，他們根本沒有舍棄我們，這是最恰當?shù)陌才拧?/p>

　　2月26日，陳潭秋之子陳鵠在北京寓所。新華社記者 余國慶 攝

陳潭秋1925年與徐全直結婚，1928年生下陳鵠。夫婦倆為了革命工作四處奔波，從武漢到江西，從江西到上海，從上海到天津，從天津到東北，又從東北到上海。

“5歲之前，他們一直帶著我轉戰(zhàn)南北，為了黨的事業(yè)。”陳鵠說，作為一名百折不撓、堅定的革命者，父親常被人稱為“苦人”。在他還不滿3歲的時候，父親在哈爾濱被捕關押近兩年。母親徐全直一人帶著他東躲西藏，過著擔驚受怕的生活，但仍堅持革命工作。從那時起，他幼小的心靈就感受到父母的偉大。

這是一段艱難的日子，也是一段溫馨的記憶。陳鵠5歲那年，就遠離父母，回到湖北，和外婆一同生活。每每思念父母時，他就會拿出一張泛黃的照片。那是他1歲半時的照片，上面有父親親筆落款——秋直。

“秋，就是陳潭秋；直，就是徐全直。父親將他們倆的名字都寫在我的照片上，說明他們是非常喜歡我的。”陳鵠哽咽著說，每次看到這張帶有爸爸媽媽信息的照片，仿佛就能觸摸到他們。

陳潭秋寫下這封托孤信的時候，正是一年最冷的季節(jié)。他在信中用懇求的語氣寫道：“希望兩兄能不時的（地）幫助一點布匹給兩孩做單夾衣服（就是自己家里織的洋布或膠布好了），我們這種無情的請求，望兩兄能允許。”

其實，當時陳潭秋在黃岡的家人也正遭遇不幸。畢業(yè)于北京大學的八弟陳蔭林，受陳潭秋引導加入共產(chǎn)黨，并參加了南昌起義，但在南下途中犧牲。反動政府抓不到他們，便將他們家房子燒毀，只留下一個石門框孤獨地佇立著。

　　2月26日，陳潭秋之子陳鵠在北京寓所。新華社記者 余國慶 攝

“流落了七八年的我，今天還能和你們通信，總算是萬幸了。”陳潭秋在這封信中寫道，“老母去世的消息，我也早已聽得，也不怎樣哀慟，反可憐老人去世遲了幾年，如果早幾年，免受許多苦難呵！”

正如信中所言，陳潭秋心中所想皆是“現(xiàn)在生活困苦，決（絕）不是一人一家的問題，已經(jīng)成為最大多數(shù)人類的問題了”。這封家書正是一個共產(chǎn)黨員無私理想信念的最好見證。

陳鵠說，當時大家都很困難，他們卻不忍懇求兄弟給兩個孩子做件御寒的衣物，這種復雜的心情，我在為人父母后也慢慢體會到。“隨著年紀越來越大，對父母的認識也越來越清晰。”

死刑判決書，媽媽的“墓志銘”

“拒絕坦白自新，侮慢公職人員，妨礙他人自新，品質惡劣，不可理喻。”

這是反動派對陳鵠的母親徐全直的死刑判決書。

陳潭秋寫托孤信的時候，徐全直已身懷六甲。陳潭秋在信中寫道：“兩孩都活潑可愛，直妹本不舍離開他們，但又沒有辦法。現(xiàn)在又快要生產(chǎn)了。這次生產(chǎn)以后，我們也決定不養(yǎng)，準備送托人，不知六嫂添過孩子沒有？如沒有的話，是不是能接回去養(yǎng)？”

令人沒有想到的是，這封信發(fā)出后，一家人卻永遠別離，從此生死不知。

　　2月26日，陳潭秋之子陳鵠在北京寓所。新華社記者 余國慶 攝

1933年6月，徐全直分娩后沒多久，便到黨的秘密聯(lián)絡點聯(lián)系赴中央蘇區(qū)事宜。然而聯(lián)絡點早已被叛徒告密，她當場被捕，隨后被押往南京監(jiān)獄。

1903年出生的徐全直，在湖北省立女子師范學校讀書時，就積極參加學生運動，1924年入黨。她的父親早年參加同盟會，家里人通過一些關系找到國民黨當局的要人，希望將她營救出來。敵人的條件是，先把徐全直送反省院，反省后再保釋。徐全直堅定地表示：“寧為革命死，絕不去反省院。”

在監(jiān)獄里，敵人用3個孩子要挾徐全直，要她“悔過自新”，早日出去照顧孩子，甚至還質問她：“也要為孩子考慮，你的母愛哪里去了？”徐全直聽后覺得十分可笑，大罵敵人：“你們這些人有什么資格談母愛？”

“后來一位老同志告訴我，母親當時的內心是非常痛苦的，在此之前從來沒看她掉過淚，更沒有聽見過她哭，但是這一次她真的哭了。”說到這里，陳鵠的眼眶也濕潤了。

　　這是陳潭秋像（資料照片）。新華社發(fā)（陳潭秋故居紀念館供圖）

1934年2月1日凌晨，徐全直被押到雨花臺，面對槍口，她昂首挺胸，面無懼色，在寒風中高呼“中國共產(chǎn)黨萬歲”。判決書上寫著：拒絕坦白自新，侮慢公職人員，妨礙他人自新，品質惡劣，不可理喻。

“當然不可理喻，怎么能夠聽他們的呢？這5句中，4句非常正確，品質惡劣是污蔑。”陳鵠說，他一直想將這幾句判決詞，鐫刻在徐全直烈士的墓碑上，作為她的“墓志銘”。

陳鵠的弟弟后來成為南開大學歷史學教授，他給自己取名為志遠。“就是要繼承父母的志向，繼續(xù)為黨的事業(yè)做貢獻。”陳鵠說，母親犧牲在雨花臺，弟弟陳志遠一直在床頭放著一塊雨花石，他說這樣每天都能看到媽媽了。

“爸爸媽媽”，88年后的一聲呼喚

《松花江上》是陳鵠唱了一輩子的歌曲。

面對記者，老人眼里噙滿淚水。“這是我一輩子都在不停哼唱的一首歌，特別是最后這一句歌詞，唱出了我心中的呼喚。”

“爹娘啊，什么時候才能歡聚一堂？”

　　這是陳潭秋妻子徐全直像（資料照片）。新華社發(fā)（陳潭秋故居紀念館供圖）

年僅5歲的陳鵠到湖北外婆家后，對父母思念與日俱增。他和姐姐發(fā)明一種游戲，名字叫“爸爸媽媽”。他們假想與父母生活在一起，并且設計出一些情節(jié)，自我陶醉，樂在其中。

“我們享受著自己制造的幻景，但對家人嚴格保密。現(xiàn)在看來，這個游戲很幼稚，很虛幻，但卻是我們當時的心情，浸透著內心的辛酸！”回憶起80多年前的事，陳鵠仍然沉浸其中。

這一游戲也沒有玩多久，陳鵠隱約從外婆那里知道了母親已犧牲。“媽媽回不來了，我們就更加期盼爸爸。”陳鵠說，1938年武漢淪陷后，他隨親戚來到湖北恩施避難，后又隨舅舅到重慶求學。

　　陳潭秋在新疆（資料照片）。新華社發(fā)（陳潭秋故居紀念館供圖）

1942年，正在上中學的陳鵠想去延安找父親。于是，舅舅帶著他找到陳潭秋的老戰(zhàn)友董必武。“這是我第一次見董老，他說潭秋應該不在延安，但現(xiàn)在哪里還不清楚。你眼下的任務是好好學習，將來革命勝利了，國家需要人才！”陳鵠說，“聽董老的教導，我一直在重慶求學，直到重慶解放。”

重慶解放后，陳鵠更加渴盼見到父親，幻想著父親有一天會出現(xiàn)在他面前。然而，時間一天天過去，卻沒有一丁點消息。終于有一天，他鼓起勇氣向新成立的人民政府打聽。

“他們告訴我一有消息就會通知我。兩三天后，我卻在學校布告欄的報紙上看到一則消息‘殺害陳潭秋等烈士的罪犯伏法’。”陳鵠說，當時，突然意識到最后一絲希望徹底破滅了，那種痛楚無以言表。

陳鵠和母親徐全直（中）在上海（資料照片）。新華社發(fā)（陳潭秋故居紀念館供圖）

原來，陳潭秋1939年結束中共駐共產(chǎn)國際代表團的工作后，回國擔任中共中央駐新疆代表和八路軍駐新疆辦事處負責人。新疆軍閥盛世才走上反蘇反共道路后，黨中央同意在新疆工作的共產(chǎn)黨員全部撤離。陳潭秋把自己列入最后一批，并表示“只要還有一個同志，我就不能走”。

1942年9月17日，陳潭秋被捕。敵人對他施以酷刑，逼迫他“脫黨”，他拒不屈服。1943年9月27日，陳潭秋被秘密殺害于獄中，時年47歲。

陳潭秋犧牲的消息一直不為人所知。在1945年黨的第七次全國代表大會上，陳潭秋還被推選為中央委員。代表們沒想到，陳潭秋早已為革命事業(yè)獻身。

1932年夏，陳潭秋妻子徐全直（左二）與陳潭秋弟媳及子侄在上海（翻拍資料照片）。新華社發(fā)

幼年失去父母，80多年來，陳鵠常常思念他們，特別是成年以后，逐漸認識、理解了他們，知道他們是特別值得懷念的人。陳鵠說，他和父母短暫親密的接觸中，留下了稚嫩、依稀的點滴記憶。“這些記憶雖然瑣碎，卻是我終身的溫馨回憶，是我心靈深處的撫慰和前進的不竭動力。”

陳鵠一直秉承“做對社會有用的人”，從國家發(fā)改委退休后，又在中國國際工程咨詢有限公司專家委員會擔任顧問。他說，100年來，中國共產(chǎn)黨團結帶領全國各族人民進行持續(xù)不斷的偉大奮斗，創(chuàng)造一個又一個人間奇跡，從根本上改變了中國人民和中華民族的前途命運。

今年是中國共產(chǎn)黨成立100周年，父親又是黨的一大代表。在這個特殊的時刻，陳鵠決定給父親寫一封遲到88年的回信，向他報告當年的未竟事業(yè)，今日的偉大祖國。

　　陳鵠兒時照片，上面有陳潭秋的親筆題字（翻拍資料照片）。新華社發(fā)

親愛的爸爸：

“爸爸”“媽媽”，這兩個崇高的、溫馨的，令人心醉、心碎的稱呼，我已經(jīng)有88年沒有直接地、有效地使用和享受過了。

我和姐姐到外婆家后，全家人對我們都很愛護，外婆更是對我們充分發(fā)揮了她的“母愛”情操，我們倆成為家中的寵兒。但是我們還是非常想念你們。

在老家湖北省黃岡市黃州區(qū)陳策樓村，鄉(xiāng)親們都把您看成黃岡人民的好兒子，黃岡人的驕傲。家鄉(xiāng)的父老們至今津津樂道上世紀20年代初您在家鄉(xiāng)親手創(chuàng)立的鄂東地區(qū)第一個黨支部，播下革命的種子。

……

這是湖北省博物館館藏的陳潭秋于1933年2月在上海寫給家人的親筆信原件（3月26日攝）。新華社記者 余國慶 攝

當年您夙夜期盼的國富民強，如今山河猶在，國泰民安，人民安居樂業(yè)，一片欣欣向榮。這盛世繁華，正如你所愿。您曾經(jīng)生活過的小山村如今也已成為遠近聞名的幸福村，曾經(jīng)受苦受難的父老鄉(xiāng)親也過上了幸福小康的新生活。

1927年，您的故居被反動派燒毀，只剩下孤零零的三塊條石構成的門框。陳策樓村的鄉(xiāng)親們，保護下了這個門框，30多年，它一直聳立在那里，成為一個特殊的標志，既寄托了鄉(xiāng)親們對您和媽媽，還有八叔一共三位烈士的懷念，也成為揭露反動政權罪行的鐵證。現(xiàn)在故居已在原址復建，門框還是原來的三塊石頭，并以故居為中心，形成了陳潭秋故居紀念館、生平重要事跡展覽館、銅像廣場、宣誓廣場等為一體的紅色景區(qū)，每年都有20多萬人次前來瞻仰、祭奠您。

山河不會忘記你，大地不會忘記你，因為你曾在這里灑下一片深情。爸爸，您現(xiàn)在長眠在烏魯木齊烈士陵園，因為路途遙遠，兒女們沒法經(jīng)常前去祭奠和掃墓，但您放心，您的幾個兒女，雖有著不同的成長軌跡，但沒有一個人抱怨過爸爸媽媽“舍棄”了我們。我們都理解您對黨的忠誠，會把這份忠誠，一直傳承下去！

您的兒子 平平