有時藝術家要與觀眾為“敵”

當兩位飾演幽靈的演員站在小劇場觀眾席內，在兩道冷光束的照射下，他們摘掉自己黑色斗篷的帽子，喚著真實世界中兩個稚嫩孩子的名字……蒼白冷峻的面容近在咫尺，喉嚨中發出的熾熱聲音就在耳邊，我禁不住打了一個冷戰，幾乎要相信自己正身處在幽冷的地獄中，而觀眾席與舞臺之間那條灰色的過道，就是現實與神秘世界的邊界。

這是英國作曲家布里頓的歌劇《螺絲在擰緊》（TheTurnoftheScrew）在中國首演，由易立明導演，湯沐海指揮。《螺絲在擰緊》約1小時40分鐘長，小劇場里有6位歌唱家、13位獨奏家。觀眾得以在一個密閉而緊湊的空間內，無限靠近這部邪惡與天真、揭示與隱藏緊密排列的歌劇。

故事改編自美國作家亨利·詹姆斯1898年寫就的同名小說。半個世紀之后，英國作曲家布里頓將之再創作為歌劇。《螺絲在擰緊》的故事詭異奇絕。一位家庭女教師受雇在莊園內照顧兩個孩子的起居和學習，卻在初到的夜晚見到了曾經的前任女教師與莊園男仆的鬼魂出沒，并意識到幽靈要傷害孩子的企圖，使他們也變成幽靈。女教師受困于拯救他人和自己的深淵內，于鬼魂的窺視下勇敢行動，卻最終沒能真正解救所有的孩子。

亨利·詹姆斯的原著為中篇小說，將女教師的心理線索寫得細密、曲折，而對正邪兩方的態度卻顯得模糊。他一方面描繪幽靈的陰暗，另一方面亦不避諱書寫女教師的軟弱人格，甚至連小孩子在他筆下也不完全是天真無害的——他們并非善良無知，相反，他們其實知道一切。到了布里頓的時代，虐童案件頻發，一時成為社會討論的話題之一。他將《螺絲在擰緊》分成兩幕，每一幕有8場戲。段落的短促形成了一種特有的緊張節奏，音樂主題在其中完成了15次變奏，好像一輛無法停下的汽車，曲折蜿蜒一路朝詭秘的樹林深處開去。

我喜歡極了舞臺上那個立體透視的設計，一棵盤根錯節、扭曲的樹從房間外一直延伸到臺口，幾乎占滿了半個舞臺。這是我在易立明的舞臺作品中見過的最可怖的一棵樹，它將人心的閃爍其詞、彎彎繞饒視覺化，讓人不得不直面。

演出結束，全場觀眾為演員和主創跺腳致意，地板震動，擊打到心里讓我激動不已，直到走出劇場依舊難以平息。在歸家的路上，腳步卻越來越沉重，腦海里一直不停回旋著兩位飾演孩子的演員的臉。他們真的還是孩子的樣貌，瘦瘦的，一身白衣白褲白襪，頭發也是高貴的亞麻色，臉上始終流露出一種無知和傲慢。這令我心寒而恐懼，原來與邪惡和陰暗相對的，竟不是天真或稚氣，而是更甚的幽暗和脆弱。藝術家何其銳利，何其“與觀眾為敵”啊。

細數下來，在此之前，易立明主導的新蟬戲劇已經先后將巴托克的《藍胡子公爵的城堡》和斯特拉文斯基的《俄狄浦斯王》兩部歌劇搬上中國舞臺，此次《螺絲在擰緊》則是新蟬獨立制作的第三部20世紀歌劇。加上之前在“中英文學連線”項目內創作的數部話劇作品和即將在11月份上演的話劇《等待祖先》，易立明這一年的舞臺導演作品眾多，勢態堪稱井噴。

英國詩人奧登曾這樣勉勵和贊揚布里頓，他說，展現和描繪一個“可愛的天才的小男孩”在一處“溫暖的愛巢”里快樂生活的戲碼，并不能完全展現藝術家的抱負和求索。或許，讓自己的創作受一些苦，也讓觀眾費費腦筋，這樣的藝術才可以無休無止地活下去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