一位朋友在他的專著《中國文化通史》中說：“在儒家孔子那里，婦女是受到尊重的”，證據(jù)便是孔子所編的《詩經(jīng)》——不僅是《詩經(jīng)》第一篇第一句便是“關(guān)關(guān)睢鳩，在河之洲，窈窕淑女，君子好逑”，《詩經(jīng)》中還有不少“那么善良，那么可愛，溫柔多情，而又羞羞答答”的“東方女性典型”。因此，他說：“如果不尊重女性，他會編出如此詩篇來嗎？”這位朋友也說到“唯女子與小人為難養(yǎng)也”這句話，認為這只是孔夫子的“一時失控之語，并非他一貫的主張。”他說的這兩個方面屬于不同的層面，卻可以“男女關(guān)系”一言蔽之。

認為孔夫子重男輕女的，最常用的論據(jù)，便是“唯女子與小人為難養(yǎng)也”。一般的學者都將這句話翻譯為“只有女子和小人是難以教養(yǎng)的”的：把女人與小人相提并論，不是“男尊女卑”又是什么？這種注解過于粗疏。孔德成之《論語集注》對于此語的注釋為：“此小人，亦謂仆隸下人也。君子之于臣妾，莊以蒞之，慈以畜之，則無二者之患矣。”此處所說的“小人”為“仆隸下人”，此處所說的“女人”則為“臣妾”，如此注釋，與下半句“近之則不孫，遠之則怨”方可銜接——與他們太親近了，他們就會沒大沒小，與他們疏遠了，他們又會怨你——所以，這句話與不分青紅皂白地貶斥所有的女人，還是有區(qū)別的。

但這并不是說，孔夫子就沒有“男尊女卑”的觀念。男人可以有妾，而且“妾”在家中的地位與“仆隸下人”相當，這本身就是“男尊女卑”的產(chǎn)物。孔夫子自己即為“妾”之所生，其生母顏氏徵在就是叔梁紇的小妾。他是知道“妾”在那個家族中的地位之低微的，但他還是接受了這種“男尊女卑”的社會現(xiàn)實。由此可見，即使圣人，也受他賴以生存的現(xiàn)實社會之局限。并且，這種“男尊女卑”的觀念，還會在不經(jīng)意間流露出來。例如，周武王說過，他有治亂之能臣十人（“予有亂臣十人”），孔夫子就覺得不妥了，糾正說：“有婦人焉，九人而已”。 此“婦人”便是“武王之妻邑姜”[1]。貴為周武王之妻者，還得因為是“婦人”而被孔夫子打入另冊，卻又惶然其他？！我那位朋友認為孔夫子尊重婦女，主張男女平等，恐怕是有失偏頗的。

從孔夫子編定的《詩經(jīng)》中，確實也可以窺見他的“男女關(guān)系”觀，但這已不是男女平等不平等的問題，而是以情愛作為聯(lián)結(jié)點的那種男女關(guān)系了。《論語》中孔子評說《詩經(jīng)》的有兩條，一條是：“《關(guān)睢》，樂而不淫，哀而不傷。”另一條是：“《詩》三百，一言以蔽之，曰：‘思無邪。’”可見，在孔夫子看來，男女之戀或男女之情，只要把握適中，本是無可厚非的，用《中庸》的話說，則是：“喜怒哀樂之未發(fā)，謂之中；發(fā)而皆中節(jié)，謂之和。”至于“適中”的標準，大概就在于“不淫”與“無邪”了。《詩經(jīng)》有詩：“唐棣之華，偏其反而。豈不爾思，室是遠而。”孔子評點此詩說：“未之思也，夫何遠之有？”不僅是《關(guān)睢》，就是像這樣的詩，如果放在明、清之際，大概都要像《西廂記》中的“我是多愁多病的身，你是傾國傾城的貌”一樣被當作“淫詞艷曲”，但在孔夫子看來，卻是“樂而不淫”和“思無邪”的。在這一點上，他確實比他的徒子徒孫們來得開明。

話說回來，以上兩種“男女關(guān)系”，也不是可以截然分開的。在男尊女卑的時代，很難有純正的男女情愛。所謂“男女大防”，“防”的往往只是女人，她們只是男人的附屬品，不能在男女關(guān)系上越雷池半步。男人在占有她們的時候，性欲多于情愛。男人可有三房四室，女人不乏貞潔牌坊。純正的男女情愛，往往成為禮教束縛下的撕心裂肺的人間悲劇。這是男權(quán)社會的必然結(jié)果。對此，主張“存天理，滅人欲”的理學家們無疑得承擔更多的責任，倘若追溯上去，認為“男女授受不親”乃“禮也”的孟子脫不了干系，將女人視為男人之附屬物的孔老夫子似也難辭其咎。(宋志堅)